楚路是本家, 经常性爬墙。

  点墨  

【嬴光/光嬴】黄粱

#简介:褚嬴消失后,时光的记忆逐渐出现混乱。

#修文重发,HE,万字一发完


——— 

中午的太阳直勾勾落在窗沿上,照得人眼花。门铃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。

时光拉开门,正对上面前一张黑脸。“哟,洪少侠,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?”

“去去去,少跟我来这套。”洪河挤开时光,把一袋子苹果“砰”地拍到茶几上。“时光你真以为你逃院这事儿能瞒我多久?你一跑医院就给我打电话了......你怎么回事儿啊?”

“这都快大中午了,你要吃点啥不?”时光摸摸鼻子,撇了眼墙上的钟,“要不吃卤牛肉?黑白问道边上新开了一家,我记得你最爱吃了.....你别和我妈说就行。”

“医生到底怎么说?”

穿堂风将桌上的塑料袋子吹得稀里哗啦响,像窗外东倒西歪的树叶。明明是盛夏,却生出一丝萧瑟感。

时光没接话。屋子里静了下来。他没忍住,偷眼往洪河的方向看,就看到洪河手上拿了把刀,从厨房里气势汹汹地走出来。

“你说不说?”

洪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气势汹汹地削苹果。“快给本长老老实交代!”

“不说您能削了我?”时光嬉皮笑脸从洪河手上接过苹果,脆生生啃了一大口。“行啦,医生说了,情况已经稳定了。只要按时服药,没大事。”

洪河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,一双眼睛眯缝起来。“没骗我?”

时光去够遥控器开电视。“与其担心我,你最近练得怎么样了?天元战在即,你不是老嚷嚷着要和赵冰封一决高下?”

他又咬了口苹果。脆甜的果肉在口腔中绽开,若是能略酸一点,就完美了。“我也得准备起来。秋兰杯也不远了,我还打算冲击今年的冠军,一举从七段升上九段呢。”

他半天没等到洪河的回答,抬头去看,只看到洪河赶忙低下头,接着削第二个苹果。

“问你呢?”时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“哎你这苹果,别给我削没了。”

洪河这才低头看,手中的苹果形状清奇,原本圆润的表面,横亘着一道华山般的横断面。

“挺好的,我洪少侠你还不放心?”洪河放下手中的苹果,舔了舔嘴上的干皮,“你过两个月不是还要和俞亮一起带新人去北斗杯,你俩商量过了吗?”

时光啃苹果的动作停了一下。他提起洪河买的苹果,径直走到冰箱前。

“我说呢,好像忘了什么要紧事,”他拿起苹果一个个往储物柜里码,有一个没拿稳,落到地上,一路滚到洪河脚边。“我今晚就给他打电话。”

“时光,”时光转过头。阳光从他背面照过来,洪河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。“你真的没事?”

那个站在阳光里的人没说话。他站在日光里的样子,就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,明亮的泡沫中。他看起来和三天前一点都不同,那个蜷缩在床脚棋桌下的人影,如同一只受伤的兽,在沉默无边的黑暗中,被消磨掉所有生机。

那个人抬头来看他,目光却穿过他,落在了窗沿上。洪河看着他松开手,绿色的番石榴糖散落在地,像一颗颗小时候玩的,绿玻璃珠。它们落在月色里,像散落的过往。

“糖不该是甜的吗?”时光扬起头,“这颗怎么这么苦?”

 

 

时光从阳光里走出来,手上拿着瓶汽水。“我能有什么事儿啊?”

电视里响起电视剧的片头曲,他的兴致为勾了过去,三两下地蹦到沙发里。“又在重播仙三。那可好,景天他们去水底取水灵珠那一段,播了三次我都没看着。”

他去勾遥控器,把声音调大了些,跟着电视里的音乐摇头晃脑。

“之前仙一播的时候,我妈可爱看了。都不让我练棋,非让我陪她一起看。”

“不对吧,阿姨不像爱看电视的人啊,”洪河坐到时光身边,“她医院不忙吗?”

“好像也是,”时光挠挠后脑勺,觉得脑子里有两块碎片轮廓清晰,可就是拼不上,“不过上了年纪的人,你哪说得准?”

“行了,我得回去给林灿做晚饭了。我刚看你冰箱里啥也没有,你也一块来呗。”

“吃什么?红烧牛肉还是老坛酸菜?”时光叼着苹果摇头,含糊不清地笑,“你这才搬过去和林灿住了多久,半年?我可不想去当电灯泡。”

“我说时长老...”

洪河站起来,杵在门口,半晌没吭声。时光看得一阵别扭。

“你别傻站在那儿啊。我等会儿还得出去买菜呢。”

洪河抓了抓头发:“没....我就想让你记着多买蔬菜,别尽只吃肉。你这病还没好呢,得荤素搭配着来......”

“滚蛋,你还真当自己是我爸呢!”

 


时光蹲在冷藏柜前发愁,琢磨该拿一袋白菜猪肉一袋香菇猪肉的冻水饺,还是两袋白菜的。冷藏室里的位置捉襟见肘的,放得下冰淇淋就放不下冻水饺,自古皆然。

“哎,是他吗?”

他听到身后压低的声音,推着车往前走了两步,又伸手欲盖弥彰地压了压帽檐。

害,被粉丝认出来了。

时光美滋滋地砸吧了下嘴,接着纠结该买多少冻水饺。

现在只是七段就这样,那等之后升了九段......

“时光九段,是您吗?”戴着眼镜的男生拘谨地走到货架边,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,“我一直都是您的粉丝。从您北斗杯夺冠就开始关注您了。您能给我签个名吗?”

男生转身去翻书包里的本子,才拉开拉链,满当当的书包里就掉出了几本高中课本。时光蹲下身替他去捡,冷柜的风扇嗡嗡作响,像喧嚣的蜂鸣,回荡在他的耳边。

“时九段,您还好吗?”

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。时光站起身,接过对面递过来的纸笔,脸上行云流水地挂上了招牌笑容。“你也下棋?”

“下了十几年了。可惜天赋不太行,老输棋。上回电视转播秋兰杯,您和曹明熏的对局。我啊,真是永远下不出那样的棋。”

时光皱了皱鼻子。

“下棋嘛,最重要是开心,”他挥了挥手,“你叫什么名字”

对面说了名字,时光抱着笔记本认认真真写了一句话送给对方。

“...夫弈棋布势,务相接连。自始至终,招招求先。”男生接过笔记本,兴奋地抬起头。“竟然是古文棋理,您太有心了。”

时光笑了笑。他看着深蓝色的墨水停留在句号,他看着那句再熟悉不过的棋理口诀,忽然觉得那个末尾小小的圆圈里,空荡荡的。

鬼使神差地,他的拇指和中指捏起来,指腹先紧贴在一起,又干脆利落地分离。

——他打了个响指。

清脆的声响落在风里,无人回应。

 

时光拉开门的时候,下午的阳光落在窗边的餐桌上。餐桌前的人转过头,放下手中的茶杯。

“你现在用备用钥匙开门挺溜呗,”时光转过头带上门,打量着对面人身上笔挺的浅灰西装,“怎么,又要去马克西姆的演唱会?”

“刚从新初段赛回来,”俞亮拧起眉头,“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?我上次和你说的医生你去看......”

“得了,俞亮你可越活越像个老妈子了,”时光摇头,叹了口气,“洪河告诉你的?”

“你最近状态不对。”

“前两天是谁输在我手下来着?”时光一边从塑料袋里往外拿东西,一边斜眼看边上的人,“放心吧,我这么命大的人,轻易死不了。”

俞亮拉过时光手边的另一个购物袋,整理袋子里新买的菜。

“那就好。北斗杯的终选名单马上就要定下来了,我可不希望你的身体在时候出问题,”他看了时光一眼,眼睛扫过他的脖子,“你的红豆项链呢?”

“啊?”时光茫然地张了张嘴,手往脖子上摸了摸,却只摸了个空。

“我记得上面刻了个‘赢’字,”俞亮打开装鸡蛋的纸盒,把鸡蛋往冰箱里腾,“说起来,我今天在新初段赛见到的一个孩子,他的棋风简直和你一模一样。巧的是,他开局用的也是大飞守角。”

“我怎么就争强好胜了?明明是有些人输不起。”

时光挑了挑眉,把袋子里的最后一条面包拿出来,“而且我这个‘嬴’又不是输赢的赢,是......”

他抱着面包愣住了。

窗前的树影落下来。盛夏的绿荫繁密,交错的枝节仿佛层层叠叠的网,落在他的头顶。

他偏着头,仿佛有那么一个瞬间,记忆深处的水逆流而上,将他捕获。

 


墙上的钟响起来,六点了。时光抬起头,傍晚的阳光落在窗边的日历上。风卷起日历的一角,一页白,一页黄。

“俞亮?”

他放下手上的面包,从厨房里转出来,“不是你这么大人儿,还和我玩躲猫猫呢?”

“小光你说什么呢?”

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。时光看着身边人端着两碟菜走过去,忽然觉得大脑有点眩晕。“妈,你怎么在我这儿?俞亮呢?”

时光妈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把鱼香肉丝放到桌上。“不是你今天说要回家,还特地嘱咐我多给你烧两个好菜?”

真是活见鬼了。

时光坐下的时候想:这世界到底怎么了?是他疯了,还是周围人都疯了?

这个问题不能细想。他赶忙夹了鱼香肉丝放在勺子上,就着饭,猛塞了好几口。

时光妈妈在厨房里承汤,忽然想起什么。“对了,今天沈一郎找不着你,打电话到家里了,要我提醒你新初段赛的事。”

新初段赛不是已经过了吗......

时光觉得胃里像烧起来一团火,直冲胸膛,让他坐立难安。桌上的饭菜色香味俱全,可他忽然失去了胃口。匆匆把碗里的饭扒完,时光觉得自己急需一些能让人感到安心的东西。

“才吃完饭,就去棋馆啊?”时光妈妈收拾着碗筷,顺手拿遥控器打开电视,“那早点回来,看你那黑眼圈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时光敷衍地抓起外套就往外跑,身后的电视还在放着新闻

“专家表示,近期又将迎来超新星爆发的奇观。天文爱好者届时可一睹格泽曜日的盛状...”

 

 

时光放下棋谱时,才发觉窗外的天已经黑了。明黄色的灯光落在棋盘上,十九条纵横线亘古不变,让人觉得安心了些。

他正摩挲着手中的黑子,外套里传来震动感。时光摸出来一看,十几条微信,全是方绪发的。

——小光,北斗杯的人选确定了吗?

——我听小亮说你们之前确定了三个人选,不过今年只有两个参赛位。最后是怎么决定的?

——人呢?

——人呢?!

——不和你说了,日本这边已经十一点了。我明天还有富士通杯的半决赛呢。

——臭小子,看到消息记得回我!

时光烦躁地抓了抓脑袋,手指在屏幕键盘上犹豫了好一会儿,还是没想好怎么回复。

他知道肯定有东西不对劲。就好像有人把他的时间撕成了一块块碎片,以后现代派的方式拼贴在一起。东一块白,西一块黄,只剩下中间一个硕大的空洞,风一吹,还“哐啷啷”漏风。

旁边传来小小的骚动,将他的思绪拉回。

“这孩子这步吊,也太飘逸了。”

“我看这招双飞燕,才叫轻灵呢。”

“我看都不对,他从开局就下得举重若轻。而且这手大飞守角,可不常见。”

时光侧过头去看,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群人在看棋。再看那棋手,却只有一个修长的背影在棋馆门口,转瞬即逝。

——绪哥,你们围达能找回删除的账号和记录吗?

——臭小子,终于回我了。

“叮”,方绪马上就回复了,简直好像守在手机前一样。

——你问这个干什么?说起来这么多职业棋手在我们围达下棋,我都没见过你。

——我以前有账号,就是下着玩玩......绪哥,那账号能找的回来吗?

——我可以帮你问问技术那边。不过我们前两年换了服务器,估计是难了。不过你得先告诉我,你为什么要费劲把删掉的账号找回来?

时光定住了。他从窗口望出去,零星的街灯闪烁在黑暗里。月色落在窗沿边,墙面也斑驳,剥离出一段黯淡褪色的时光。

——我想找个答案。

 


时光一晚上睡得很浅。梦里的日子光怪陆离,有那么多的快乐,悲伤,疯狂,感动,都从黑暗的河流里涌现出来,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撑破。他挣扎着无法醒来,直到一个瞬间,他的身体终于破了个洞。那些滚烫的悸动从洞里流走,他的身体逐渐冰凉,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,在胸口。

“骗子,言而无信!”

时光垂下头,任由头顶的温水流过发顶。他睡到六点半,实在睡不着了,还出了一身汗。常年练棋,他即使失眠也会准时醒来。

淋浴头的水落在大理石的墙砖上,像一场淅淅沥沥的雨。耳边都是水声。时光不自觉按了按胸口,手下的触感结实,哪里来的什么洞。

他放下手,觉得自己可笑。

“哎,您放心吧,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。”

时光听了一会儿,无奈道:“您别听洪河在那危言耸听,我好着呢。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,啊,挂了啊。”

——女人更年期有这么长的吗?

他放下电话,深深呼出一口气。转身拉开抽屉,一枚红豆项链安静地躺在一把折扇旁边。他盯着抽屉看了好一会儿,终于还是关上了。

把碗里的麦片一口气喝掉,时光脖子上搭着毛巾,把碗一股脑收到水池里,边哼歌边刷碗。客厅里的电话响了,他满手的洗洁精泡沫,一时举棋不定。那电话响得锲而不舍,颇有点死鱼烂虾不服输的精神。

“说好的今早去看医生,时光你人呢?”他才接起来,电话线另一边传就来洪河的咆哮。

时光嫌弃地把话筒拎得远了些:“洪少侠,您最近狮吼功功力有成,没少练吧。”

“好不容易才约上的,”电话那头传来打转向灯的声音,“我还有五分钟到楼下。你赶紧给我倒腾好滚下来。”

时光挂上电话,只感觉背后凉飕飕的。他打了个寒战,赶紧用毛巾开始蹂躏头顶湿漉漉的头发。

——这小子,啥时候气势这么强了?

 

 

“.....医生,我这朋友,要吃多久药啊?”

时光坐在诊室外玩完左手玩右手,假装没听到门里传来的只言片语。

“像他目前这种状况,会出现失眠,伴随少量幻视和幻听现象。如果严重的话,之后可能会出现记忆紊乱,甚至人格改变。”

“我看他下棋也挺正常的,怎么会......”

“按常理,我们是不能透露太多病人信息的。但很多像他一样的病人,对病症持有抵触心态,需要身边人的帮助和支持。目前来看,只要按时服药,还是有很大几率康复的。”

“...好,麻烦医生您了。”

洪河推门出来的时候,正看见时光正站在远处等着,一手拎着一袋药,另一只手拿着X光片。“这医院人可太多了,”他举起药袋子晃了晃,“好不容易才拿到的。其实我哪有这么严重,就是有点失眠,至于吗?”

“你按时吃就是了。”

时光撇撇嘴:“时间还早呢,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啊?”

洪河低下头,把肩上的包往上拉了拉。“今天不是俞老师过生日?俞亮叫我们去他家吃饭。”

“那绪哥怎么办?”他在日本比赛,应该赶不回来吧。

“绪哥怎么了?”洪河小心翼翼瞄了时光一眼,“绪哥已经在俞老师家了,还有沈一郎。就等我们俩了。”

沈一郎全胜定段后,赵冰封和桑原都想收他为徒。沈一郎自然不愿每日与王翀相对,况且他棋风稳健,就拜入桑原门下。因着时光的关系,他也常去俞亮家中。实际上,对于洪河来说,自从他老师林厉亲自登门拜访他家,和他爸彻夜长谈之后,回归棋坛的洪河也三天两头往俞亮家跑。还有一次,时光和洪河突发奇想,拉上俞亮,沈一郎一共四个人,要和俞晓暘下四面棋。

“说起来,俞老师的棋艺又精进了。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和俞老师那盘棋不?三面和棋啊,这是何等的计算力。简直就是修行路上一座巨峰。”

那一次的场面简直是溃败。或者洪河的话来说,俞晓暘大师四面应敌,八风不动,直把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虐得上天入地,哭爹喊娘。收官时,时光暗自庆幸这不是正式比赛。也就是他在中盘,忽然看到了一步妙手,这才勉强输于俞晓暘四分之三子,免于加入和棋大套餐。

说来也有趣,俞亮是俞门的,洪河是林门,沈一郎是桑门,东林西赵,南俞北桑,他时光又不可能去拜赵冰封为师,于是就这么孤家寡人,在棋坛里晃悠了五、六年。也是因为这样,俞亮三天两头就拉他回家吃饭,让他好像在母亲之外,又多了两个关心他的人。

“他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

洪河伸手拦下一辆出租。时光跟在他后面钻进去。说起方绪,他又想起北斗杯了。他和俞亮、洪河那一年,也是三人争两个出战位。他一直感觉自己有点胜之不武,对不住自个儿兄弟。但洪河回来后倒是乐呵呵的,没事还会拿这事儿取笑。

“当时得亏是没比一场。两兄弟,现身棋场,图穷匕见,只听“唰”的一声,一颗棋子静静地落在了棋盘上......”

“得得得,还‘唰’的一声,您这词儿串场了吧。”

时光看着洪河刷了会儿手机,说:“你说今年北斗杯的赛制,和咱们当时还挺像的。”

“赛制不是还没定吗?”洪河头也没抬,“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?北斗杯还有好几个月呢。”

他点开手机上一条关于俞亮的新闻。“说起来,论资历和战绩,今年该是你和俞亮带队了吧?加上集训,得去小半个月呢”

时光:“就他那个臭脾气,和他待上半个多月我不得气死。”

“得了您,”洪河摆摆手,拍了一下时光的肩膀,“今天你去看这专家号可难挂了。还是俞亮到处托人找的关系。要您做别的怕是不成了,说一声谢不过分吧。”

时光摸摸鼻子。他觉得胸口沉甸甸的。他偏过头悄悄地看,洪河的眼睛下还带着两圈深深的黑眼圈。车停在了俞亮家门口,时光转头往窗外看。俞亮正抱胸站在门口,远远等着他们。他比前几年高了些,肩也宽了,穿着一身剪裁得当的白色休闲服,也是一代男神级的人物了。

可他担心起人,怎么还是那副老样子,半点瞒不住人。

俞亮扬起手,朝他们挥了挥。他的脸上依然笼着一层薄薄的笑影,可眉间的皱褶还在,凝成一抹挥不去的忧愁。

这人烦死了,总是一边满心纠结,一边死要面子。

时光拉开车门,心里和吃了一打柠檬似的。咽不下也吐不出,卡在胸口那,一阵阵发酸。

 


 五

时光在俞晓暘房间前站住了。一袭深色马褂的中年人坐在棋盘前,抬头看到他,一向肃穆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影。“时光,你来了。”

“您生日这天还打谱啊。”

“生日而已,也没什么特别。倒是这局棋,看了这么些年,还是常看常新。”

“那我倒想看看,能让俞老师念念不忘的棋,是怎样的。”时光笑起来,踱到棋盘边。

眼前的棋路逐渐开阔起来,黑子与白子纠缠在棋盘中,一方厚重均衡,如不动之山,一方轻灵飘逸,如渭河之风。

“真想和他再下一局,”俞晓暘端起香台,“不知道这么久了,他是否有找到神之一手。”

他越过时光,时光却站在原地,迟迟未动。“俞老师,如果再让您下一次,您觉得结局会不同吗?”

“当年的我,看似差之毫厘,心境上却是失之千里,”俞晓暘扫去台上燃尽的香灰,道,“现在,或还有一争之力。”

“您当初,是有可能赢的。”

时光走到棋盘边,捡起黑子的手指微微颤抖。他屏住呼吸,凝视着棋盘上的角地,轻轻将一粒子点在角上。

“这样,应该就会比在实战中,便宜半目多。”

时光感觉到俞晓暘站到他身边,久久没有出声。终于,他垂下头笑起来,将手中的香台放到棋盘边。“这一招是你看出来的?”

时光凝视着那棋盘上的白子,一颗颗连起来,像往日的雨,像无声的风。那阵风雨轻轻落在他的头顶,他的心上,那么温柔,却让他皮肤下的血液寸寸冻结。

“俞老师,你有没有为一件事后悔过?”

时光闭上眼,忽然觉得很疲惫。

“我有时候会想,如果我从来没有看出这一招,又或者我没有指出来,或者我更敏感一点,早点察觉到不对,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?”

“小光,每个人都会有后悔的事,”时光感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像父亲一样沉稳有力,“但学棋之人也该记住,落子无悔。”

 


时光靠在露台上,喝了口茶。俞亮双手捧着茶杯,靠在他身边。

夜色安静地横亘在他们中间。

最后还是俞亮先开的口:“医生怎么说?”

“那个,医生说没大事,就是有点失眠。吃点药就好了。”

俞亮沉默了一会:“那你上次又是怎么回事?”

时光本来想打个哈哈,可他看着俞亮严肃的神色,到嘴边的俏皮话又咽回了肚子里。

他含糊地说:“没事儿,就是人年纪大了,容易触景生情,这才喝多了。”

“没事?你那晚上都喝的酒精中毒了,”俞亮的声音忍不住提了起来,“我知道你平时根本不碰酒。那天到底为什么?”

“说实话,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?”时光抿了口茶,没去看他,“一个棋手,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。”

俞亮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缓缓说:“我记得那天晚上,我和洪河找到你的时候,你面前摆着有一盘残局。从那天开始你就不对劲。”

“那局棋我记得很清楚。虽然已经很久没看到了,但是那样的计算力,那样飘逸变幻的行棋风格,我不会认错的。”

“是我爸和褚嬴的那局棋。”

时光扬起头。天空晦暗,只有群星在闪烁。它们落在遥远的天际,却又好像近在咫尺,让人眼前也不禁开始闪烁。他转过头来,歪着头朝俞亮笑。

“褚嬴?我都快不记得这个名字了。”

 


俞亮的喉咙动了动,很艰难才找回来声音:“最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比赛,你要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。”

“你别闹,我没事儿。我下棋才最开心,你看我这该吃吃,该睡睡的...”

“你没事个屁!”俞亮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,“如果你不想别人插手你的事,我明白。你现在说一句,我立刻闭嘴。”

时光的喉咙一阵发紧。他想说,兄弟,辛苦你们了。他想说,我保证以后会好好过的,别替我操心太多。可他说不出口。

他时光从小不是什么好小孩,说过的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。他的家人,朋友们真心实意地在为他担心着,他应该说这个谎的,这样他们就能安心下来。

可他说不出来。

就好像他如果说出了这句话,就要永远放弃什么重要的东西,头也不回地往前走。

“那什么,”时光揉了揉鼻子,“谢谢你帮我挂号啊。”

“你如果自己都不注意身体,别人做什么,有用吗?”

“我......我会注意的,”夜风凉了,时光忍不住干咳了两声。他想喝口茶,可杯子已经空了,“真的,你别担心。”

俞亮猛地扭过头,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茶杯。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,时光想上前拍拍他的背,可终究还是没有动。

“时光,能不能有点自觉......”俞亮低着头,往杯子里倒茶,“最近我老忍不住在想,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打电话,如果我和洪河再来晚一些,你可能就没了你知道吗?”

壶里的水一定很烫,时光想,把俞亮的手和眼眶都被烫红了。

“我过得挺好的,真的,”时光吸了吸鼻子,“有你们这样的朋友,有我妈,按理说我该知足了。”

“可你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吗?你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,他就站在你的对面。好像以前那样。你飞奔过去,拥抱他。然后你醒了,你发现这只是一场梦。你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,最后你终于受不了了,你开始有意地去忽略他留下的痕迹,你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交集本来就是相交线,交错分离,才是世间常态。”

“我最近老觉得,我像是踩在一块悬浮的冰砖上。世界随着洋流旋转,我好像随时都会坠入冰冷的海。我只能拼命下棋,我才是踩在实地上的,我才能感觉到,我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。”

时光用手捂住眼睛:“可不知怎么,我并不害怕那片冰海。就好像只有那里才有我要的答案。”

他已经想不起来,那天晚上是为什么喝多了。就好像忘记那个人的时候,他连自己也忘记了。

俞亮说:“时光,有些事情越去想,反而越想不清。不如放空思绪。寺里清静,你去住上一段时间也好。 ”

“算我求你了,行吗?”

时光没见过他这样。俞亮一向是骄傲的,他们俞家出来的人,一个个铁骨铮铮,俞亮越长大和他爸越像,棋坛中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。他什么时候求过人呢?

他想再喝口茶,可没两下,杯子就空了。一口咽下去,满嘴都是苦涩。

他曾经相信,月亮永远都不会掉下来,糖永远都是甜的。所以月亮不见的时候,他好像丢了糖的小孩,可再怎么哭,怎么耍赖,也不会有人接住他的悲伤。

他曾经拥有一个美梦,梦里他被人很好很好地爱着。因为那个人,他的生命里才铸成一段温柔的时光。

可到头来,他既不温柔,还丢了那段时光。

他也许早就该从梦里醒来了,可他还想最后确认一次。

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 

 

时光好久没来兰因寺了。进寺门的时候钟响了,他停在石阶上。古朴的木门,朱红的廊柱,时光好像停在了这里,一步都没有向前。

懒师父拖着一把竹帚从后苑绕出来,呵欠刚打完,一打眼就瞧见了时光。

时光说:“懒师父,别来无恙。”

他今日依然是来找一个答案的。这么些年过去了,他开始明白懒和尚说的定数了。如果上天注定要夺走他的美梦,他再做什么,也无济于事。

左右都等了这么些年,时光不急于一时。

“施主来了。今日真巧,总有故人来。”懒师父清扫着庭中的落叶,“施主可曾用饭?”

时光摸摸肚子,笑道:“倒还真有些饿了。”

“那施主不妨先去屋中坐坐,小僧即刻便来。”

 

 

时光推开门,天光落在层层书架上。昏暗的角落里,依然点着短烛,将窗前的人影拖得好长。

那人指间捏着一枚白子,烛火掩映,指尖似与白玉石子一般温润清透。他的身量似有些单薄,也没有记忆中那样高,看起来倒像是梦中人的缩小版。

时光不禁放轻了呼吸。生怕重了些,把这烛光里的幻象吹灭了。

“你觉得白棋下一步,当如何下才好?”

那人面前正摆着一副残局,时光踱过去细细端,还是那局熟悉的对局。那纵横十九路上的一招一式,他都烂熟于心。棋盘上的白子,一颗颗连起来,像往日的雨,像无声的风。那阵风雨轻轻落在他的头顶,他的心上。

“已至中盘,黑棋的外势依旧在,不过白棋已不会再给他机会。”

时光尽量维持着云淡风轻的表象,用手中的折扇点在一处:“只要下这里,就能破了黑棋中央的潜力,让黑棋整体变薄。”

他抬手的时候,手一抖,扇子落到棋盘上,把棋子都打乱了。对面人轻笑起来,将那把扇子拿起来端详。时光不敢抬眼看,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人笑起来的样子。

这太丢人了。

时光脸上臊得不行,干咳两声,忍不住也笑了出来。他笑着笑着,有雨落了下来。他本来以为胸口的空洞早就瘪了,干了。他都不知道那里还能涌出这么多的酸涩与不舍,那些滚烫的悸动又一次回到胸膛里,躁动不安。

"你说是上天为你选中的我,你说要陪我一辈子的。”

"我到处去找你。我去了黑白问道,幽玄棋室,我还去了乌麓山。我去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。可我找不到你。”

他咬住颤抖的下唇,狠狠用手背去抹眼睛,却越抹越多。

“我没有办法,褚嬴。我没有办法。”

这不是他设想的重逢的场景。太幼稚了,就好像褚嬴不在的六年三个月又十二天,他都白长了一样。在所有的朋友,在他的母亲面前,他都能演出一幅大人的样子。有时候,他演得自己都相信了。

可一到褚嬴面前,他不知怎么就原形毕露了。像个丢了糖的小孩,他咧开嘴,哭得眼泪倒流回喉咙里,跺脚,耍赖,只为了一句回应。

“骗子,言而无信!”

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棋盘上,像一场淅淅沥沥的雨。时光只觉得满耳都是水声,落在过往中。

“小光。”

一只手握住他的手。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手上微微凸起的棋茧。那人的手指不像他想的那样如玉温凉,而是温热的。时光忘记哭了。他呆呆地抬起头,望着那少年的脸,对上那双温柔的眼。

那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。“我怎么可能会离你而去呢?”

 


曾经有一个人,他看着对方的眼睛,就觉得绵延的月色在那眼底流淌。

如今这满眼月色,终是归了他。


 

--

灵感来源:《困在时光里的父亲》 

 @春秋两不沾 太太,我写了,没咕~ 


评论(11)
热度(228)
  1.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点墨 | Powered by LOFTER